去外婆家,是每一个孩童永远的最爱和向往。因为那里有外公外婆对外孙们无微不至、只求付出不计回报的慈爱,在那里可以尽情挥洒纯真无邪的童年欢乐。
我小时候也常去外婆家。只是由于时代的不同,我那时当然无法像当今的小朋友这样,在外婆家冰箱里能随时按需取用到各种丰富饮品及小吃,只是觉得外婆家似乎永远准备着那时的小孩子家喜欢的花生瓜子、胡豆薯条等瓜瓜果果。说来列为看官无法想象,我小时候常去外婆家竟然多是母亲分派的硬性任务。原来,外公外婆生养了母亲他们三姊妹,却没能如愿地有一个舅舅存活下来,为此,在寨邻族里没少遭罪受欺,这也成为外公外婆终生未能释怀的一块心病。想是正因为如此,外公外婆对我们一大群外孙分外的疼爱,以至于外公有一次在饭桌上曾意味深长地对我们几个小外孙说:“你们真是外公外婆家的孙呀!”母亲体谅外公外婆的心境,也就时常差我们去外公外婆家小住,以慰藉两位老人孤寂的心灵。
在我的印象中,外婆家不住在大寨子上,与之相隔有五六里远近。由公路边的大寨子顺山进沟,曲里拐弯才到。这里背靠大山,山上是密密的松树夹杂茶树青冈等灌木丛林。房子前面是一些小圆山岭,属页岩地质,其上零星地长着矮小的灌木丛、马儿杆、毛针草等植物。顺着大门望出去,视线开阔,一直往东以远,便是著名的佛教圣地梵净山了。一条小溪从屋右旁流下,虽说水量微小,不过碗口粗细,然而四季叮叮咚咚,弹奏着清脆的山曲,即使大旱年景也从不断流。最深的印象是溪里螃蟹很多,假期中去外婆家,到小溪里抓螃蟹便是我和表哥们乐此不疲的游戏。按照现代社会人们追求返璞归真、亲近自然的生活理念,外婆家住的地方算得上是一处世外桃源:这里四季分明,春有绿,夏有花,秋有果,冬有雪,惟有一条小路与沟外世界连接,白日里松涛阵阵,溪流潺潺;夜幕下人息畜静,万籁俱寂。
其时的我,八九岁到十二、三岁的样子,每学年的假期,特别是暑假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。感觉中,那时的假期特别的悠长,特别的轻松。因为所开课程只有语文、算术两科,没有现而今历史、地理、思品、常识等等,外语更不知为何物。
外婆家居住的地方叫湾里,总共只有四五户人家。这里连山隔岭,水源充裕,背靠着青山,傍依着层层梯田,清幽宁静。这个地方早先并没有人家居住,只有沟外的生产队在此修建的数间木房,作为护田看水人歇脚,及临时库存粮食、工具之场所。但由于山湾沟隔,林莽阴森,偏僻掉散,解放之初几年里常有豺狼虎豹出没,生产队长在派工时没少劳心费神。
那么外公外婆一家是怎么到湾里来居住的呢?外公外婆的家其实原先也是居住在沟外的大寨子上的。由于没有子嗣,累遭寨邻族下欺辱。头脑灵活、个性独特的外公看破人世冷暖,决心凭自己的奋斗出人头地,以警示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寨临族下,于是悄悄外出做起了生意,后来远至湖南常德,学得半手工机织线袜的手艺,家庭日渐丰裕起来。最终遭众人忌妒,被打成了“四类分子”,理所当然摊上了进湾里看水护田这份“苦差事”。外公自知家庭成分不好,申诉无济于事,干脆以退为进,向生产队长提出举家入迁湾里长住的要求。生产队长没想到一向的大难题这么快就有了答案,喜出望外,完全满足外公的要求。而且,为防止夜长梦多,外公反悔,当即就安排社员群众将外公家的木房子三下两下拆散搬到了湾里。现在我的理解,以外公的胸怀远虑,长于心计,肯定是这样想:识时务者为俊杰,惹不起我还躲得起,我在大寨上招人显眼,容易惹火烧身,甚至“闭门家中坐,祸从天上落”,不如躲到山沟里去,寻一处清静,做一个隐者,少许多纷扰,求得一世安宁。
事实证明,外公走了一步妙棋。那段历史时期,农村的体制是人民公社下的大集体,由于吃的是“大锅饭”,干与不干一个样,干多干少也一个样,所以人们大多出工不出力,收获稻谷时软心无力,全然不以集体利益为重,将当时珍贵的粮食颗粒归仓,所以收割完毕后的稻草上常常留有不少谷粒。这种情形是勤劳心细的外婆偶然间发现的。一天黄昏时分,外婆喂养的几只鸭子没有按时归圈,外婆就到沟里田边去找。在翻开稻草寻找鸭子的过程中,外婆发现稻草上尚存大量稻谷,心想这可是救命的粮食啊,丢弃了太可惜。于是瞧准机会,趁着夜色,带上簸箕和棒棰,将田间稻草上遗留的谷粒悉数清收回家,晾干舂出米粒后,间以野菜杂粮,根据农活忙闲,或干或稀,总算能够使一家人果腹饱肚。外婆家有饱饭吃,还隔三差五有白米饭吃,而在我们自己的家里,上顿红薯当饭,下顿饭是红薯,我们这些细娃娃当然愿意去外婆家了。现在看来,母亲当年作为硬性任务安排我们去外婆家,主观上是陪伴老人家,让他们忙完农活归来、在茶余饭后能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,其实客观上也是愿意我们去外婆家吸取尽量多些的营养。
清楚地记得外婆家四四处处都非常干净。外婆家周围的小山岭是那种页岩风化地,下雨不粘脚,停雨就干爽,就是大晴天,胡乱坐在地上,衣服也不会粘灰尘。外婆家房屋四周也是经常干干净净的。这一方面在于外婆是个善于持家、爱好整洁的农村女人,另一方面,也得益于那时社会经济还很不发达,没有像现在而今遍布城乡的各种方便袋、食品包装纸等有机化学物质垃圾,外婆每天扫地扫起的垃圾无非是少许灰尘、草屑、如此而已。按照农村的习惯,清扫出的垃圾一律塞进灶膛作煮饭的燃料用,真正的变废为宝。
在外婆家期间,每天早晨外婆将我们叫醒时,太阳已从对面很远的梵净山山头升起来,照着外婆家四周的小山岭,也照着外婆家的木房子。黄烨烨的阳光下,外婆家院坝里栽种的各种蔬菜,经过一夜的酣睡,养足了精神,消除了白日的疲惫,有的挂着晶莹的露珠,如同婴儿水汪汪的眼睛;有的伸展着叶片,摇曳着身姿,又如同早起上学路上花姿招展的少女,一切都欣欣然,如同人洗了脸似的清爽。初升起的太阳光红彤彤润朗朗,经过外婆家对门不远处那浅褐色页岩砂岭的折射,黄中带紫,紫中泛蓝,就像童话剧舞台的背景灯光,朦胧柔和,色彩斑斓,温馨祥和,即使是炎炎夏日里,也不会灼热烤人;更像外婆慈爱的面庞,温暖的手臂,关爱我们的生活,抚育我们成长。我们正是在这温馨和煦的“外婆阳光”抚爱下,茁壮愉快地成长,度过了一个个难忘的假期,度过了整个的童年时光。
外婆每天早起上坡做活前,都要从楼板下挂着的棕口袋里抓两把花生、苕丝之类的干粮给我,作为早餐(对那时的国人来说,尚不知“早餐”为何物)。记得外婆家房间的楼板上挂满了棕口袋,里面装有粮食、生花生、熟苕丝、各种豆类种子、各种干菜等,这是农村常见的储藏粮食方式,一是通风透气,不会受潮霉变,二来可防老鼠偷吃。每天晚上睡下,抬头所见那一排排如同当今歌舞厅里装饰吊顶的棕口袋垂悬而下,默想着明天外婆又会抓哪一个棕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给我们吃,心里有许多的期待,许多的盼想,也就有丝丝的温暖,这一夜就会睡得格外香甜。
外婆家房屋紧靠一座小山堡,其上零星地长着松树、马儿杆、毛针草等植物。站在其上,放眼远望,外公外婆家原来居住的大寨子及更远的乡场隐约可见,我和几个小表哥经常爱上去玩耍。上小山堡去玩耍,要经由一条弯曲的小路。从外婆家屋门口攀登上去大约二十米处的右侧,长着一棵杏子树,每年都会结满黄亮亮的杏子。杏子树下有口水井,水量不是很大,但沙汪汪,凉浸浸,足够外婆一家人畜一年四季使用。杏子成熟时节,我与几个表哥玩着玩着就不由自主地溜到了它的周边,抛小石块将杏子击落下来吃。外婆有时来水井边洗菜洗衣挑水,见我们够不着,就会扛来一根竹竿,打下果子,让我们捡拾。果子掉到水井里,干干净净,吃起来爽脆极了,比现如今放在冰箱里冰冻过的好吃不知多少倍。
有一天,趁外公赶场卖袜子去了(这是一种半人工半机械织的线袜,外公年轻时远至湖南常德做生意时顺便学的),外婆也已去山坳那边做农活,我和表哥在外婆家兀自玩耍了一会,觉得无聊没趣。表哥不知哪来的灵感,提出到“小山堡”上坐“梭梭板”玩。所谓“梭梭板”,就是将板凳面朝下,脚朝天,一人坐骑上,一人在后推动,借助砂子的滑动助力前进。在当时,连“文化娱乐”这个词大概都还未出现的年月,这项游戏端的非常刺激好玩:因为沙岭是页岩,除去少量灌木和杂草,几乎是光秃秃的,人坐其上,干干净净,一尘不染。“板凳车”开动时,脚下黄尘滚滚,耳边呼呼生风,偶尔人仰马翻,坐的笑,推的也笑。其乐也,绝不亚于如今现代文明社会里人们乘坐惊险、快速的“过山车”。
然而,欢愉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,不知不觉中,太阳已经滑向了山边。我突然想起,外公赶场该在这段时间回来了,可千万不能让他老人家看到我们几老表的“胡闹”行为。于是,我和表哥即刻停止游戏,收拾板凳准备回家。可正在这当儿,我们却傻了:原本平滑光溜的板凳面,已被粗糙的页岩摩擦得皮皮翻翻,沟壑分明,惨不忍睹。事已至此,自知闯祸了的我们悄悄回到外婆家,将已变得面目全非的板凳藏了,装着没事一般。可这事没能躲过外婆的眼睛,原来她去屋后抱柴做饭时,发现了我们藏得匆匆而缺乏伪装水平的烂板凳。外婆既心疼于板凳被损坏,又不好过分迁怒于她一向心疼的少不更事的小外孙,但嘴里还是装腔作势的边做饭边数落我们:“你们这两个外孙崽崽,看你们今天做的好事,等下外公转来了,不收拾你们才怪。”
实际上,很多时候,大人不计细娃过。外婆的话其实也仅仅是说说而已,并非真要怎么样她的小外孙。这不,担心我们玩耍一天肚子肯定饿了,在做饭之前赶紧为我们每人做了一碗油稀饭。然而,正所谓“做贼心虚”,我们两个小仔仔因为“心中有鬼”,不由将事情想得可怕起来。于是背了外婆,悄声咪咪躲到了屋后的柴堆里。
掌灯时分,外公赶集归来了。这天,线袜子销得比哪场都好,多卖了点钱,外公心下高兴,特意割了块肉回来,准备祖孙几老少改善改善生活。黄昏时分的山沟小路上,着一袭长布衫的外公,身背背篼,一手拄一根长度等身、片刻不离的竹烟杆,一手提猪肉,哼着小曲,沐浴着落日余晖,非常惬意地走在回家途中。可是,跨进家门不久,外公却勃然大怒。因为他发现,平常放置在堂屋祖宗神位下,用于堆放祭祀用品香烛、纸钱的柏木板凳,已变得毛毛糙糙凹凸不平,像被马啃过的了。你看外公那个气哟,吹胡子瞪眼,拿他的长烟杆咚咚地敲着板凳表面,嘴里喊着“两个鬼崽崽,给我站出来”,里一头外一头,势要寻我们两个小家伙算账清安。
外公这一嚷,外婆可急了。因为她这才觉得已经有好一会不见小外孙们的身影了。为此、外公外婆齐心协力,到处找寻起来,简直到了翻箱倒柜的程度。他们哪里知道,其间我和表哥,已在屋后的柴堆里头,甜甜的睡去了,对所发生的一切全然无知。要不是外婆前来屋后抱柴禾,我们两个小淘气真不知要睡到何时呢。折腾了半天,已近午夜,本来应该是一顿香喷喷的晚餐,却弄得大家都无意消受:外公生气,外婆着急,自然没有好胃口;我们两个小家伙,睡意朦胧,昏昏糊糊,在外婆的督促下,只是机械地“囫囵吞枣”了几口,全然不知个中酸甜苦辣……
有道是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”。随着我们几个外孙一天天长大,读的读书,当的当兵,都有了自己的事情和任务,去外婆家的周期越拉越长,再也不是每个假期都去了;停留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,能在外婆家过夜的时间都很少了。相反,随着岁月的流逝,外婆终于走向衰老了,步履蹒跚,眼花耳背,爬坡上坎已是明显的吃力。然而,外婆疼爱儿女,疼爱外孙的情愫丝毫没有减退。她常常柱着拐棍,艰难地步行20多里,到我们家来。在一次来我们家途中,已是近80岁高龄的外婆在爬一段较陡峭的山路时,从近两米高的路上滑落了下来,虽奋力挣扎了多次,无奈年迈体弱,力不从心,只能跌坐在那冰冷的菜地里默默无助。最后还是附近村子里一位好心人做活路收工,路过此地,问明情况,带信给离外婆家较近的三姨妈们来将外婆抬了回去。这以后,外婆身体每况愈下,再也没能来过我们家,直到仙逝。可惜的是,我那时节正在外求学,未能及时前去看望慈爱的外婆,甚至连外婆永别人寰,驾鹤归西,我也没能送她来人家最后一程。多年以后我来到外婆坟前,看着曾经慈爱勤劳善良的外婆,已化作一小堆黄土,几丛乱草,我禁不住悲从中来,长跪一揖泪难禁啊。慈祥的外婆,而今您在天堂那边还好吗?多想,再次尝到您从楼顶棕口袋里抓出来的红薯丝、花生、葵花籽哟,多想,再次吃到您用竹竿敲打下来掉在水井里洗过的甜枣哟,多想,再次吃到您用柴火煮的锅巴黄芹芹的洋芋饭哟……多想,您突然从天国返回,再次与我们婆孙牵手,倾诉离别之情呀。
外婆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寿终正寝的。随着棺木的盖上,外婆时代的情形、气息、声音、味道、色彩、由她一手营造起来的温馨祥瑞的家庭氛围、通通在瞬间被填埋封存进历史的深处。特别是那充分体现外婆对外孙慈爱有加的外婆阳光,也随着那岁月的日轮的永远坠落封存,光芒顿失,色彩褪尽,成为记忆。外婆去了,由她出任主角、我们几个外孙在其中客串角色的人生舞台剧也谢幕了。人生舞台剧剧终后,营造舞台氛围的各色灯光也随即熄灭。远看外婆的坟墓,那样的沉寂,那样的微小,它就像一块被人丢弃的“芯片”,密码已无从知晓,里面内存的信息再也无人能打开来解读存取……
燕子去了,有再来的时候;杨柳枯了,有再青的时候;桃花谢了,有再开的时候,太阳月亮落山了,明日又会再次升起。但是,外婆那时的阳光,外婆那时的温暖,外婆时代小小的我们,以及外婆时代那清清爽爽、干干净净的大自然,都已随幻化作一缕青烟的外婆飘向了很远很远、不复再现的他乡,变作了外婆老家对面山坡上那一方由外公外婆合葬的矮矮坟墓,以及坟头上那一丛萋萋的荒草,那一堆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渐低微的黄土,在孤寂着,萧索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