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时,王先生已年近九十,仍吟诗作对,书画应酬,耳聪目明,从容不迫……”听印江德高望重的李敦礼老前辈这样回忆先生时,远望出去的视线里,那个风霜历练、慈眉善目、瘦削矍铄的老人走来,俯身在宣纸笔墨上,神情自若间有着素朴的深情和怜悯。老人叫王峙苍,字茂芝,土家族,1911年4月生,2007年离世,印江县城太阳山人,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,高级书画师。
王先生近一个世纪的风雨历程,是一部厚重的书,一页一页地翻看,那些成就的光环耀人双目——诗、书、画、雕全面修养,篆、隶、行、草、楷各体兼容。1960年,先生主持设计雕刻了一座象征印江文化的九层组合式宝塔“文昌阁”,当年即送到贵州省人民政府,1982年,宝塔送到北京人民大会堂贵州厅永作存念。1969年,先生设计制作了一座紫袍玉带石雕“红砚”,献给贵州省“红展馆”。向来认为,石,无口无眼,不言不动中无法生一颗活泛的心,冰凉、僵直是它命运硬硬的形态。谁知先生是世间有心人,性灵手巧,雕琢打磨,拥怀抚摸中让印江之石有了另一种解释和意义。那么,先生的书作呢?人们说,先生的字笔姿秀雅,结构得体,字迹古朴敦厚,力透纸背。他喜画兰竹,常挥毫泼墨,寥寥数笔便跃然纸上,秀美流畅,雄姿挺拔,给人以美的享受。
每每,当言语即出,字词声调间不自觉就会带上个体情绪,所以,信一份话语,倒不如信一份渊源。查阅资料,我们看见在深远、起伏的根源传承和人世延续中,先生出生于一个家道中落、以训蒙为生的书香门第。他是清代乾、嘉时期名书画家王道行的第六代孙,其浮雕技艺则受当时的书画名家、金石家鄢师竹的影响。这就难怪了,在旧学与艺术融汇的渊源里澎湃激扬,执着钟情,先生的书画技艺自然也沾了绵延的水质,牵了傲然的山魂,点了幻化的风云,还有,一定沉积了人间的烟火温情。如此去品味和猜想的时候,仿佛就明白,人始终要长在厚土之上,有苍天日月的华盖给予精魂的遮护,才得以根深与蒂固。
先生的故居在印江县城的太阳山麓。太阳山,仅字面透给人的信息倒是有一种神话意味,可在印江县城,太阳山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,居家生活的实在感一天天加重着人们的烟火气色。我们穿打铜巷,过茶园坝,特意请了一位年岁较高的大伯带路前往王先生的故居。眼前,一片庞杂的屋宇和巷子,厚重又密集。深邃转折中,谁能料定下一个路口是内心要等的方向。希望和失望在弯道处交替出没,永远隐藏在巷子、灶火、门窗、床铺这些俗常的谜面里,令人欲罢不能,又悲喜交加。
这里是旧城区,巷道像极了印江县城的掌纹,是一双枯瘦劳作的手,纹路粗劣模糊。同行的沈华指给我看,这是曾经的县文化馆,那是县文联曾经的办公楼,这里又是原先的看守所,还有那边是原银行的职工宿舍……六七十年代的建筑,在拥挤中衰败又落寞,楼层处纷纷破了半页窗子,高墙上偏偏又长出一蓬翠绿的蕨草、爬山虎。它们与旧物形成鲜明的生死对照,远远看了,像彼此嘲讽又彼此安慰的一句话语,酸甜自知。跟着指点的巷道,我在这些城市掌纹里看见一座县城旧时的命运。现在是快接近2015年春节了,除了各家各户敞开的屋门、小院投影出来什物,所有声响在巷子里变得杂乱模糊。一对夫妻在巷子分岔的宽裕地段,蹲着守一个大铁桶,拨弄柴火时,烟雾从铁桶一端的柏木枝间挤出来,草木香和肉味不由分说地朝着我们这边涌过来,同时涌过来的还有几个追打嬉闹的孩子。在这样的巷子,味道和尖叫足以把人撞个趔趄。
未来之前,我料想,先生曾经的居所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,青石地面,青石梯步,青石阶檐,尽管翠竹成为奢侈,小窗花影还是该有的点缀吧,最好再有一只好奇的狗,或者一只慵懒的猫也行。事实是,没有院落,只有一栋瓷砖楼房,旁边还横七竖八倚挤着别家楼房,寸土寸金,彼此的墙身和阳台都有些过于计较,分厘不让,人在下面小心来往。
窗户透出灯光,开门的是先生的二儿子王信亨。旺旺的火炉上围着一家老少,热闹地说着话,见我们到来,儿子一家先回了,屋里的气氛显出热情。电器和家具让不宽的房间更加局促。火炉温热,电视画面闪烁,沙发上散落着小孩玩具,一张木桌上堆放着小件杂物,一切都是那么家常。唯独墙上那张面容,须发雪白,眉目安详,嘴角满是淡然的笑,皱纹在平面的相纸上依旧深刻难抚。遗像中,先生看去仙风超然,许多波澜已经彻底平静。
家常气息里,先生的二儿子和二媳妇熟悉的是更家常的父亲。他们说起先生悲喜参半的婚姻。先后有三个女人走进先生的人生,育有六个儿女。分分合合中,是缘是孽,先生一个人默默承受,一直尽着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,始终不离不弃。墙上,左边挂着是先生的第一任妻子,也是王信亨的生母。眉目清秀,整洁典雅,“在闺中读过诗书,通情达理,和父亲说话投机。”她离世时才29岁,该是先生的最爱也是最痛吧。如今,大家再提起时口气近乎于叹息。不管缘深缘浅,到后来儿孙都报以理解,这便是福分了。
资料上这么说,1935年,先生于重庆“新闻讲习班”毕业,任四川省政府主办的《济川报》编辑。1941年返回故里印江,在刚建立的印江中学任教。尽管期间痛失爱妻,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还有老母亲,可让自己勇气十足的还有小孩们。日子就这样摇摇晃晃来到解放以后。五十年代的反右给了先生更加狠命的一棒。他被划为“右”派,开除工作,注销城镇居民户口。妻离子散,日子艰涩。
委屈,别离,寒苦,疼痛,儿子儿媳回忆起来都可以轻描淡写,唯有先生的孝心孝顺铭刻在了儿子内心,令其敬仰万分。王信亨告诉我们,先生送着亲弟弟的骨灰回来时,从巷口一直跪到父母面前,深深自责没能替父母照顾好弟弟。还说,先生依顺老母,藏掖了内心的真爱,委曲求全,给还未成年的儿女们找了一个劳力强的继母。有孝必有善,这时,王信亨说到一件自己当初怎么也无法理解的往事。那年,从重庆讨饭过来的一对老夫妻在印江举目无亲,乞讨过日,就在先生家附近的一个祠堂里搭窝。先生每个月领五十元的工资,首先是扣除十元给那对乞讨夫妻,这样雷打不动地救助了三年多。一个人真正站立过,那些注定需要承受和背负的就不会减少,犹如书法,脾性坚忍才能力透纸背,亦如墨汁,黑得透彻,才见光泽,才拖曳出浓淡相宜。想必先生一生隐忍,为人豁达,是早就参透了这些。
闲聊中,环视四周,屋内没有佩挂任何书画作品,书籍也无一本,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把这个住所填得满满当当。可先生健在时是嗜书如命的。他藏有先代遗留数千册图书典籍和书画文物。在“文革”中,先生含泪焚毁书籍,仅灰烬就让媳妇挑了三担出门。家藏道光年间木刻孤本《印江县志》和《印江县志四期报解稿》是先生将其缝在夹衣里才得以保存,之后献给了县档案馆。十年浩劫过后,先生又购置了各类书籍。其实,先生还省吃俭用践行着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”。从1981年起,他游历祖国名山大川:东及长江中下游地区,西迄云南大理,南至广西桂林,北达河南、河北、陕西等省市,饱览名胜古迹。
先生的书法造诣、历练修为影响着印江的很多书法后代。可王信亨告诉我们,尽管自己是先生的亲身儿子也没能成为他的衣钵传人,但是他从父亲那里学到了雕刻手艺,大哥王信夫从父亲那里学得了一点书法技艺,可是不深。那个年代,父亲的爱全部用在了子女的吃饱穿暖上,至于艺术修为,他被生活压得还来不及说出口。“就是临终了,也没给我们兄弟几个写点东西留下来”,这是心酸处,王信亨大伯却嘿嘿地干笑起来,有遗憾也有欣慰吧,我们也只好跟着笑。更多时候,先生的这些子女是质朴无华的,他们勤劳坚忍,不与人争,当大家围着先生的墨宝赞叹不已、敬慕万分时,他们始终深爱的是人间烟火的先生,他们记忆清晰的是苦痛苦难的先生。
这是一个父亲的真实,也是一个书法家的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