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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有目光铺在路上

来的路上,去的路上,那些目光如植物一般,在蔓延和覆盖。

一直固执地认为,每一次来去,都踩疼了妈的目光。就像生命最初的孕育,让妈那些原本寻常的日子产生了不适和厚重。如今,依然如此。每一次,妈还会在路口,等我。中巴车摇摇晃晃,走走停停,一段乡间马路,被走得慵懒而漫长。如果天黑下来,或者下起雨,等待在路口的妈目光里会掺杂进一丝担忧和急切。

路口不是路口,准确的地名叫塘坟坳。一匹黛绿的山梁上,以塘坟坳为中心,散播出去几点烟火,就是一个个村庄。至今我在塘坟坳没见过一座坟墓,倒是在一些唇齿间看见远古的烽火——贺龙将军的队伍曾一路战斗过,这里的泥土和树荫静默地接纳了一些不再疼痛、不再温热的身体。后来,山梁上的这些村子在一面旗帜胜利的光晕照耀下,得以呼吸和安宁,包括我的村庄,我的香树坪。再后来,塘坟坳就像一种暗示,隐痛和欢喜在一场场分离或者聚合中。痛着痛着,久了就会麻木。如今,在人们心中,塘坟坳成了迎来送往的代名词,外出打工、异地求学、每年送兵、嫁娶喜事,甚至亲戚串门等等都经过塘坟坳。寻常生活中,塘坟坳反倒平添了几分喜庆,慢慢隐去了传说中的一缕血腥味和悲痛感,仿佛化身为漏斗,过滤着一束束目光,过滤着日子的悲欢离合。

妈独自觉得站在塘坟坳等人是一种福气。等待中,有人来到了,又有人远走了,目光在聚散离合的身影上抚摸、过滤,只剩焦虑、担忧、急切的成分时,那辆载客的中巴车终于到来。打开车门的一瞬间,母亲们会蜂拥到门口,毫不犹豫地接下儿女手上的包袱,接下孙子或者孙女。笑,是那种热闹地笑,闹热地说话,热闹地走路。一路热闹,回到了家。

进村的土路从塘坟坳的路口逃脱,泥鳅一样滑溜,几弯几拐就窜到下面几个村庄里。我喜欢叫它村路。这样叫出时,我暗自骄傲,觉得是从马路、公路这两个称呼里提取了某些东西,至少是怀旧、素朴之类的含义,它们在我心底发生了情感的化学反应,生成了“村路”这个极富个人意愿的名称。晴天,路上会铺满金黄的银杏叶。脚踩在上面,特别柔软和轻快。偶尔有一片叶子飘落肩头,像路边遇见的某位笑嘻嘻喊出你乳名的老人,同样笑嘻嘻地伸出手,轻拍这副已经长高的个头。作为村子里的老人,鸭客公公是不大喜欢这条路和这些银杏叶的,这让他莫名伤感——自己的目光正如落叶,飘零在守候的枝头。

我理解鸭客公公,毕竟,这里原先没有这么宽的路,只是人们、鸡们、狗们、牛们、羊们,甚至老鼠们能通过的一条小路,路边长满苦蒿、野英、野梅花和狗尾草之类的植物,偶尔还有几泡牛屎,到处撒的羊屎球,一路挤挤挨挨地从鸭客公公的院坝边绕过去。现在,只有鸭客公公一个人站在昨天的记忆里叹息说,以前的路窄是窄了点,但是喜庆。

最喜庆的是八十年代的某些时光。迎亲的队伍都要经过原先的小路,经过鸭客公公的院坝边。他的院坝里挤满看新娘的男女老少。唢呐的声音在寨子上空明晃晃地划拉,四婶就是在这样一阵晃眼中被迎娶进村的。当时,我在灶房烧火煮猪食,心早就冲出门外了。妈看出了我的心思,让我去看看,叮嘱我要数清楚四婶的被子,还有抬来了哪些家具。

在村寨里,嫁妆几乎成为女人羡慕、喜悦、幸福、妒忌、鄙夷等情绪骤升的催化剂。看新娘,自有她们的门路。点数几床被子,越多就越能显示贵为人女。当看见有高衣柜、蝴蝶牌缝纫机、写字台家具时,就暗自下决心也要勤俭节约弄台放家里。也有口大长舌的,满坛子酸味,妒忌鄙薄的话语铺头盖脸地倾泻。在那种喜庆氛围里,酸味一般殃及别人的不多,首先被淹没的是说话者本人,别人自是沉浸在看热闹里。那一刻,嫁妆的殷实和华美似乎挡住了幸福本来的温厚和质朴。

看四婶的人很多,竹笋般插在鸭客公公的院坝里。艳红、浅蓝、水粉的绸缎被子晃得大家睁不开眼。成为目光聚焦点的是一个电饭煲,神秘地装在一个纸箱里,当时可是村里的“第一锅”。比起那些鲜艳的嫁妆,明丽的嫁衣,更能让四婶彻底荣耀的是人们对她后娘的认可和好评——这年头,后娘能这样风风光光嫁女儿还真是稀罕。人们好奇,新鲜,羡慕,感叹……小路上,沸腾起那么多的情绪,密织着那么多目光。

那天,始终把目光放在新娘身上的也许只有我和鸭客公公了。四婶真漂亮,浅浅地笑,洁白水灵的那种,辫子太长了,密密匝匝地缠着红头绳,一直垂到了腰部,一甩一甩的样子让背影也像在笑,像在害羞。那天,鸭客公公老是大声说话,其实眼睛一直没敢看新娘。这是后来他自己在一次酒醉后说的,说话的样子很认真。

   多年后,妈笑着从箱底取出一块绸缎被面,说是老早就为我备下的,具体的时间有四婶嫁到寨子又嫁出寨子那么长。也许更长,我妈也记不清了。

二零零零年,从塘坟坳滑溜出来的这条村路改道了,生生把鸭客公公的房子和院坝隔在外边,刚好绕过了那些关于小路的美好记忆,绕过了那些久远的唢呐声,绕过人们一时兴会的诸多情绪。也许只有鸭客公公自己绕不过去。他背着手在人前人后责备这条路,修建过的路不就是宽了点?它照样滑溜,照样不老实嘛。可是,说着说着他就没了底气,话语的末梢往往会在“当然”这个词隐射出的弯道意境中与同村人的喜悦“同流合污”(鸭客公公自我解嘲时用的词)。

在路上,鸭客公公的目光始终绕不过去的还有塘坟坳。每年年末,在塘坟坳,期盼的目光照来了别人家的儿女,别人家的小孙孙,可他的儿子在外打工,一去无音讯,已经好多年了;他的妻子疯了,走丢了,也是好多年。这么多分离纠结成的时光还要无限堆积吗?积重难返。塘坟坳,香树坪的村路,这些平平常常的小地方又怎能过滤掉岁月深处结垢的忧伤。如此,还有什么能让鸭客公公可以去忧伤的。我那次经过鸭客公公门前,他问,是冬子回来了吧?他说他的眼睛坏了,看不清了。顿时,一种说不清的深深的悲悯感让我鼻子发酸。他那么衰老,身上仿佛找不到一丝生机,他活着,却无力惊动身边的任何事物,只能偶尔用听觉轻轻打探门外流过的日子,无奈而平静。

   那些贴上校园标签的目光正在赶往昨天的路上。如果,站在这个角度看村后那座白色校园——兰克完小,我的记忆有着小路一样的曲折、瘦弱,甚至潦草或大意,同样显得模棱两可,行迹可疑。很多时候,兰克小学会安静地退到一层薄雾里,有些隐约,要在某个黄昏才能清晰呈现于我的眼前。苏式风格的楼房,镶一个木质大五角星,砖木结构。二楼左边第三间教室,门楣上清楚写着“五(2)班”。靠窗的第三张课桌,桌面上有一条模糊的“三八线”。那天早晨,同桌男孩用老师剩下的粉笔头又重新添描了一遍。这条线清晰提醒,在我多年后的记忆里,也脆生生分割掉了一个男孩当初的面孔,模糊,让我忘记了那个在老师把我的作文当范文朗读后,向我投来羡慕目光每天主动给我让坐的同桌。

转身,走动,左手拿课本,右手板书,一团水灵灵的粉红是我分心走神的绝对理由,那是安慧老师的粉色裙子,成为五年级小女生心中向往的美神。曾有一段时间,因为一条裙子的魅力,我很有耐心地把一个个生字端端正正地放进方格;把向来三言两语的作文尽量“添油加醋”,烹炒得色香味俱全;把普普通通的一场卫生劳动翻版成泡泡大战,用洗衣粉又是擦桌椅,又是刷地板,而且干得兴高采烈;那段时间,做梦都想把安老师请到家中作客,可当时我连一句感谢话都说不出来,憋了好久,直到多年。我毫无原则地“讨好”,老师的目光照样落在全班几十个脑袋上,我的本子上却不知何时悄悄多了一个个“优”或者“好”,这是唯一的变化。许多年后,我呆坐窗前走神,怎么也想不起那件粉色裙子的款式,眼前浮现的是被粉笔灰覆盖的纯白人生,纯洁的成长岁月。

 那节课,“约等于”的概念困住了民办教师张,他怎么也解释不清楚。普通话从他口里溜出来就变样,上不挨南腔下不靠北调,讲得人方向错乱,头昏眼花,末了,学生对他的授课语给出一个恰切的名称,叫“彩普”,张老师也欣然乐意。“彩普”的炫色让一堂课云里雾里。教师张索性换了口音,土质厚重的方言,把学生从云端重新拉回地面,踏实——“约等于”其实就是毛估(方言,估算的意思),这道算式的结果毛估一下就行了——糊涂比计较要简便而快乐。处事哲学就这样在教师张厚重的方言里拱出土层,长成树荫,庇佑着那群孩子一路远去的人生。

 在兰克小学石阶的右边,我的委屈像那棵老槐树上挂满的豆荚,暗涩而沉重,在一阵风里,哗哗啦啦震荡起内心的情绪。我知道那阵风来自吴老师,是她把我参加“六一节”的舞蹈表演换成了另一个女孩。曾一度高高挑在枝桠上的自信和喜悦,随风飘落,剩下的光秃和空白足以给怨气提供滋生的场所和理由……后来,当自己也是一名小学教师后发现一些小孩受委屈时,悄悄地溜到校园的后山上用细沙“埋”了某个教师,还用一块粗糙的毛石竖了墓碑。他们那些小小的情绪不经意惊醒了我的童年,内心震颤。多年前的那天,我没有靠近一棵看去具有教唆性的老槐树,而只是一个人走到村子后面的老香樟树下,靠着树身,悄悄哭了出来。多年后,在县城碰见吴老师,依旧甜甜地叫她一声,只是,她目光模糊,已经看不见当初的我。

当初的我还住在厢房楼上。可是眼前,厢房楼残缺着,像某些成长记忆,遗失了,便残缺着。木楼上曾经的少女梦想跟着窗外的一蓬竹子枝繁叶茂。雨打竹叶,总有一片梦想黄在秋风中。

朗朗阳光下,我无法真正恨得起一段成长岁月。